小红从不像其他病友一样乐于寒暄,甚至话语简短到让我有打扰她的惶恐。但此刻,我捕捉到她与人疏离从外表下的热心,突然有种不再是我“单相思”的感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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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阳光姐妹淘》剧照
年5月,我因肠医院的胃肠外科急诊住院。医生先采取静脉输液的保守治疗,希望能疏通我的肠道,可国产的药、进口的药都试了,却没效果。后来做了各种检查,医生综合考虑情况比较严重,我就被推入手术室挨了一刀。医生将一部分有肿块的结肠切除,然后将结肠末端缝在一个开在腹部的口子上。这个手术叫“造瘘”,由于“造口”(假肛)没有括约肌,患者术后不能控制排便,就要用造口袋收集排泄物。手术后,我被五花大绑——脖子上插着中心静脉导管,腹部插着引流管,腰间裹着一大圈缠绕伤口的医用绷带。术前一个多月,我没吃东西,全靠注射营养剂支撑着,整个人昏沉沉的。等手术完毕,意识到了腹部“造口”的存在,就有种被再次撕裂的感觉。爸爸安慰我,说造口是为了缓解囊肿切除后的肠道压力,“以后还有可能复原的”。我的脑子嗡嗡作响,觉得他可能是在忽悠我,但盯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,又深知这不是较真的时候。造口袋是塑料做的,会随着深呼吸,在我起伏的肚子上发出零碎的“哗哗”声。尽管反感不安,但我仍逼着自己去盯它、触碰它,心里还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响起:“如果自己都嫌弃的话,余生怎么办呢?”毕竟,后半辈子,我可能要一直带着造口袋生活了。我的第一任护工受不了整晚看针的辛苦,只干了一天就拍屁股走了。我爸找胃肠外科的“护工头子”何师傅发了一顿火,当天下午,何师傅就带着来姐到我床边,说她吃过苦,保证会对我好。于是,在来姐的看护下,我开始了漫长的术后恢复期。每次只要何师傅一来,来姐就会跑到病房门口去。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小声嘀咕着,间或传出憋笑又炸开的气音,木门中镶嵌的玻璃正好框住两颗团子样的发髻,时不时地颤动着。我扯着嗓子嚷:“我在打针咧,万一我要上厕所呢?”“好啰。”来姐勉强应了,跟何师傅转移到病房里来继续聊:“麻城护士又被护士长骂,她被骂了要我去收拾,开玩笑,我又不管那。”“中午电梯太满,根本不落这层,玻璃门后面有医生电梯,有门禁。”“莫去菜场那几个家打饭,往深处走,靠居民楼巷子口那家实惠。”胖胖的何师傅经常笑,很慈祥的样子,实际上却并不好惹。医院大概做了七八年护工,人事清楚,技能娴熟,若护士忙不过来,来姐遇到问题都要去请教何师傅。我兴致勃勃地盯住何师傅开合的嘴,听她说着各式各样的新鲜话。我实在太无聊了,从住院到手术,这一个多月,隔壁的两个床换了三波人,有的还没搭上一句话,人家就出院了,而我依然躺在床上。见何师傅停顿下来,我连忙招呼她吃根香蕉,她“吧唧吧唧”啃完,长叹一声:“哎,回去啰,不然那个又要嚼(啰嗦、唠叨)了。还是小来,你几(多的意思)幸福,这个脾气好。”何师傅临走拍了拍我的被角,算是当面表扬了我。何师傅照顾的病人,我早就从来姐那里听说了。她叫“小红”,是众人口中的“厉害角色”。她念到了博士后,是名校里的正教授,“事业作为女人算是到顶了”。但“身世蛮可怜,一个孤儿,40多岁也没成家”。小红是在我入院的第二周进来的。每当有新病人入院,何师傅总会在第一时间出现,和家属探寻一下发展业务的可能性。那天,小红独自来办理住院,她告诉何师傅,自己就是病人,要请最好的护工,价格好商量。医院没有护工比自己更好,她要价元一天。小红没还价,干脆地同意了。其实,医院里的护工根本没分级别,正常收费都是元/天。小红同样做了肠道肿瘤根治术和造瘘术。大概是因为共同的遭遇,虽然还未曾见面,但我竟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单向的“革命情谊”。拿到高薪的何师傅并没有开心太久。一天下午,何师傅等小红打完针,溜进我的病房来诉苦:“命太硬了,不好!你爸每天还会来轮转几小时,我必须从早到晚守着,买个饭也得快去快回,电梯又难等,一回来她还要骂。”我问小红是怎么骂的,何师傅想了想,没有具体明说:“哎,蛮嚼得啊,不停,真的。她精神还是蛮好,她也听说你了,说欢迎你过去玩。”“等我强点。”我答应道。术后我的身体十分虚弱,第6天才起身,医生交代得适量活动,胃肠才能正常蠕动起来,我只能扶着床边的栏杆绕圈,依托挂点滴的铁架子慢慢走几步,自顾不暇。小红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里,遇到一个非常尴尬的时刻——我和来姐正躲在床帘子里更换造口袋。平常,我是不会在床边换的,但那天袋子里已装了一些排泄物,瘘口还不断地往袋子里排气,袋子像气球般逐渐鼓胀,粘贴的边角开始出现褶皱,感觉下一刻就要崩开。偏偏这时候,病房里的厕所被借用,来姐去敲了两次门,里面的人都置若罔闻。我盯着浑浊潮湿的造口袋,感觉腹部的造口边缘被挤压得发疼,眼角就开始发红,逐渐湿润了。这时候,我真的没法顾及别人的感受,在病房里换袋子肯定会很臭,排泄物还可能会崩出来。来姐拿了个塑料袋接在我的肚子旁边,我一手顶住肚皮,一手迫不及待地去撕扯造口袋的边缘。正在这时,床边的墨绿色帘子被掀开了一个口,何师傅庞大的身躯半探进来,熟稔地说:“小金啊,在干什么?小红老师来看你了。”她侧后方又探出个清瘦的女人,白色的住院服外披着红针织衫,对我说:“你好。”我粗声粗气地回答:“换造口袋呢。”我以为自己说完,她们会阖上帘子,在外面等一等。结果小红却说:“正好,我来学习的。”我被这种刻板得很自然的语气惊了一下,何师傅又怂恿道:“你看,小金从来都是自己换的。”不等我答应,两人就挤了进来,何师傅反手合上了帘子,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变得热气腾腾。她们低下头,一本正经地盯着我的肚皮,我的额头开始冒汗,心想:这也太不讲究了吧!在医院,私密实在是件矫情多余的东西。在众目睽睽之下,我机械地一点点撕开粘贴处,把废弃的造口袋丢进塑料袋,然后拿棉棒清洗造口,再撕开新的造口袋,比划好位置,粘上,最后用手指按压一圈。等我放下衣角,来姐收拾清楚,墨绿色的床帘就拉开了。一切重回光亮,我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,长吁了口气,才向小红点点头。和我一样,小红术后也没有洗头,油腻的头发一缕缕地披散在肩头。她面目白皙、颧骨高耸,嘴角、眼尾都雕刻着向下的纹理,显得严肃又认真。她缓缓落座,后腰杆挺得很直,像一颗空心又笔挺的树,这在经历过腹部手术的病人当中并不常见。她说“你用的造口袋不一样”,我就解释,医院拿的,而我是在淘宝上买的,“另一型号,同一个牌子,便宜点”。来姐把包装盒递给小红看,她举着盒子上下左右转了一圈,又兴致缺缺地放在床头柜上,嘱咐我不要去奇怪的地方买,粘得皮肤容易破。我赶忙问怎么了,“你发炎了么?”小红说现在还没有:“但是我看书上说,可能会。”接着,小红口头复盘了我刚才换造口袋的所有动作,分步骤,一二三。我插不上话,只能小鸡啄米式点头,小红又扭头对身后乖巧站着的何师傅说:“你看,你就说不清楚,回去再看我做一遍。”这时候我爸爸进来了,我向他介绍了小红,听说小红是某高校的教授,爸爸露出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,按住我的肩膀:“她就是某某大学的。”我赶紧把腰杆挺了挺,准备接受老师的“检阅”。但小红好像不太在意,说她没带过我的课。可爸爸坚决表示,那也是老师,冲我严肃地强调:“以后得叫老师,听到没?”尽管我已经毕业5年了,那一刻还是差点举手敬礼。心里对小红的敬畏感,又不禁深了几分。某日,医院的走廊上转圈,来姐指着一个双人间说,这是小红的病房。推门进去,小红正坐在病床上吃饭,何师傅和一个黑脸男人靠墙坐在对面。小红语气平淡地让我坐,何师傅自觉起身,对我挥手:“你坐,我出门逛一圈。”然后“啪”地一声,将病房的门带上了。“你看,总是急急忙忙、想方设法地往外跑。”小红说着话,吐出一根鱼刺。我问她吃的啥,她说是红烧黑鱼,只取了正中间的一段,三四厘米,“我给他出一整条鱼的钱,但只用带一部分给我”。我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黑脸男人,想着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,每天来送饭的“小红同事的亲戚。”黑脸男人像邀功似的,说自己一大早就去了菜场,挑了这只6斤的黑鱼,最粗的地方有扁担粗细,刺少肉嫩。小红却有气无力地放下筷子,后背往摇起来的床垫里陷:“以后得放点葱去去腥。葱白杆子在烧的时候先放,放下味。葱叶脆,最后放,点一下。但葱也别添进碗里去。”侃侃而谈的黑脸男人木讷了下来,说他还留了一截鱼放到冰箱里,准备明天加豆腐做汤。“反了反了。新鲜的先做汤,隔天的做红烧。”看着黑脸男人懵懂的眼神,小红有气无力地说,“算了,那截鱼你们吃吧。”看男人的样子,不像是经常操持家务的。医院附近,他说不是,自己是楼下的网吧经理。网吧收银台后面有间屋,有煤气炉、冰箱啥的,他有时住在里面守夜班。说完这些,黑脸男人起身收拾不锈钢碗筷,他看着沉甸甸的碗,瘪瘪嘴,走了。小红向我解释,她之所以对饮食这么仔细,是因为术后大便还不成型。我也附和起来——常人是不会把排泄物与食物放在一起讨论的,但这就是胃肠外科病人必须